匣中宴 - 匣中宴 第225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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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林安沉默不语。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,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了下去。
    便在这时,一道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凝滞。
    荀谦若不知何时走上前来,轻咳一声,道:“林姑娘,此处毕竟是在街上,不便久留。我们正巧刚在街角一家客栈落脚,不如与陌兄一道过去坐坐,好好谈谈。”
    林安怔了一瞬,倏地看向荀谦若,不可置信道:“荀先生,你早就知道,陌以新就是东方既?我当初向你打听时,你为何不说?”
    荀谦若又低咳两声,并不辩解自己有意的“失言”。如此一来,至少将林姑娘的火气分走了半分,而且,能激得她开口质问,也不失为一件好事。
    他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二人,心中暗暗思忖——虽不知为何,可林姑娘似乎正恼怒于东方既对身份的隐瞒。
    若她一言不发转身离开,东方既必定去追。堂主寻了多年,好不容易故人重逢,断不能再生波折。
    荀谦若没有回答林安的话,只轻叹一声,道:“还是回客栈说吧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一间整洁的空房内,门窗皆闭,空气几乎静止。
    林安坐在桌旁,神情平静地提起茶壶,倒了一杯茶。
    茶水触上唇边的一刻,她的手指微微一僵——这间客房原先不知是为谁准备的,桌上的茶水竟被换成了酒。
    然而,她仅仅停顿了一瞬,便仰头,一饮而尽。
    辛烈的液体猛然入口,从喉间至腹部皆是一片灼热,可她的头脑却异常清明。
    陌以新坐在她身旁,身形微倾,低声道:“安儿,你看我一眼。”
    林安果然看向他,却道:“我在看谁?是我的陌以新,还是别人的东方既?”
    语调轻淡,却字字如锋。自打踏足江湖以来,她兴致勃勃听了一路的八卦,却没想到竟是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。这份荒谬与讽刺,刺得她浑身冰凉。
    陌以新斩钉截铁道:“我只是你的,没有别人。”
    他没有停顿片刻,声音低沉而急切:“原本我昨日便想告诉你,可那时恰好听到东方既与云倾月的传言,而你早已信以为真,我才不敢贸然开口。
    原想趁这几日赶路,先潜移默化破除你的误解,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……”
    他根本没有想到,这一路还未启程,便被迫地真相大白了。
    他深吸了一口气,直起身来:“现在,我从头到尾,全都——”
    “不用了,”林安冷冷打断了他,“让我来告诉你。”
    她一字一句,好似宣判一般冷声开口:
    “钰王世子楚承晏,少时离家出走,化名东方既,闯荡江湖。后来,他与江湖第一美人云倾月一见钟情,两情相悦。只可惜,钰王府突遭巨变,楚承晏不得已假死脱身。于是,江湖上那位名动一时的东方既离奇身死,只留下一个玄之又玄的秘闻。
    而楚承晏,又摇身一变,成了景都府尹陌以新。
    他偶遇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女子,开始了新的生活。而从前那个情深义重的云姑娘,却仍孤身一人,苦苦寻觅故人的影子。”
    整间屋子,唯有她的声音在回荡,字字带着伤人伤己的锋芒。
    陌以新静静听着,眉心越蹙越紧。他几次想要开口打断,却怕更激怒她,不得不硬生生忍了下去。
    他怎么也没有想到,那些只言片语的谣传,竟在林安脑中连成了这样一个离谱至极却又能自圆其说的故事。
    等她终于讲完,屋内的空气已至冰点。
    陌以新喉结滚动,所有压在胸口的解释,最终只化为一句哑声:“安儿,我真是冤枉的。”
    曾经的景都府尹陌大人,生平第一次喊冤。
    “冤枉?”林安冷笑,“即便你遭遇了变故,也总该对云姑娘有个交代,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痛苦煎熬而无动于衷。你又不是真的死了!怎么能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,转头就和我、和我……”
    她始终冷声说着,鼻尖却猛然发酸,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。
    她抬手飞快地抹去,咽下喉间哽塞,声音颤抖却坚决:“你如此辜负真心待你之人,我永远不会原谅你,也不会再和你好了!”
    陌以新如遭雷击,胸口骤然一空,猛地起身,脱口而出:“什么叫不和我好?不可以!”
    他呼吸急促,拔高的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慌乱。
    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他深吸一口气,坐回凳上,极力放轻了声音,急切地补道:“本来就什么也没发生过!我与云倾月总共就只见过一面,就是身法大赛那一回,仅此而已!”
    “你还在骗我!”林安厉声打断。
    眼眶愈发酸涨,她又飞快地倒上一杯酒,仰头喝了下去。
    烈酒下喉,火灼般烧过胸口,才勉强将那片刺骨的冰凉逼退了几分。
    “我没有骗——”
    “仅仅见过一面,就成了江湖中人尽皆知的眷侣?”林安冷笑,声音发紧,“陌以新,我再喜欢你,也没有蠢到这地步!”
    “我说的都是真的。我也没想到,这么多年过去,怎会传成现在这个样子。”陌以新迎着她的目光,眼神一寸不退,“安儿,你也说过,你经历过御水天居的事,很清楚谣言害人的道理。难道到我这里,便不作数了吗?”
    林安唇角微动,一时却不知如何驳他。
    陌以新趁她沉默,一字一句道:“天地为证,日月可鉴,我孑然一身清清白白。在你之前,我从来不知男女之情是何滋味,竟能让人如此心乱如麻,不知所措。”
    他嗓音微哑,语气坚决似誓言,又恳切似哀求,“安儿,别冤枉我。”
    林安心头微微一震,几乎就要本能地相信他。相信那不容亵渎的神色,相信他眼底掩不住的痛楚与脆弱。
    可理智很快像冷水一般倒灌上来,她狠狠吸了口气,压下那一瞬的动摇。
    先前在震惊之下,她被那些传言刺得失魂落魄,此时,理智回笼,她反而开始重新思考更多。
    传言中的东方既武功盖世,而陌以新却分明没有一点武功。也正因为如此,她才从未将两人联系在一起。
    那么,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?难道还是与那场政变有关?
    可他既然自幼离家出走,远在江湖,又为何会受到波及?他既然身手了得,尤其轻功绝顶,又如何会险些丧命,连自保之力也无?
    还有,传言中东方既是廖乘空的结义兄弟,必与归去堂交情深厚……
    这些日子以来,许多未曾想通的疑问忽然在脑海中一一闪过——莫名出现的归心令,态度古怪的荀谦若,自断一臂的廖乘空……
    似乎都暗藏着她未曾察觉的线索。林安越想,心头越乱,只感到一阵头晕,连忙用双臂撑在桌上,抬手支住额角。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”陌以新见状,再顾不得她对自己的抗拒,连忙倾身将她扶住,这才察觉,她的脸颊泛着两团不自然的红晕。
    陌以新一怔,视线落在桌面的茶杯之上,端起一嗅,神色微变:“你在喝酒?”
    这茶壶之中,并非寻常清酿,而是江湖中最烈的“千刃烧”,辛香如火,烈劲入骨,廖乘空一向最爱此物。如果他没记错的话,林安方才已经接连饮下两杯。
    林安沉默不语。
    “我先扶你去休息。”
    “不要。”林安终于开了口,“我很清醒。现在,将所有事情,原原本本告诉我。其余的,我会自己判断。”
    陌以新见她双颊通红,神色疲惫,本想劝她先歇一歇,可眼下好不容易得来一个解释的机会……
    他略一犹豫,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,终于缓缓开口。只是话到嘴边,却怅然发现,竟不知该从何说起。
    思忖片刻,他才道:“可还记得,昨晚,你给我讲拘魂帮的故事时,提起过玉虎镖局二十年前押运到景熙城外的一趟镖?”
    林安一怔,不知他怎会一下子扯到这里,只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
    二十年前,有位神秘客人在江湖上搜罗了近百本武学典籍,还有一批各式兵器,委托玉虎镖局押运到景熙城外,途中丢失了一本也毫不在意,颇为古怪。
    这件事,她当时便很好奇,可惜早已无从得知了。
    她看着陌以新,忽然反应过来,脱口道:“你……你知道此事?”
    “那个人,是我父亲。”
    “什么?”
    “江湖武学精妙繁杂,讲究悟性与根基,需潜心修炼方能成就,极难推广。而父亲认为,若能将其中招式简化,去繁取精,使士兵人人可学、人人可用,便能使军力更上一层。”陌以新缓缓道,“所以,父亲搜罗那些武学和兵器,正是为了研究整合,提炼出可用于实战之处,普及于军中,改良军队。”
    林安若有所悟,钰王楚容渊一向是朝中主战派,自然会重视练军,竟还能想到以江湖之术补军中之短,看来,他虽然是个穷兵黩武的野心家,却也的确是敢想敢为的实干派。
    “我自幼喜好舞刀弄剑,王府为我延请了许多名师教授武艺。两三年后,父亲用完那些武学典籍,便将它们随意丢在王府书库之中。我虽年幼,却如饥似渴,整日泡在里面,也不挑拣,有什么学什么。
    虽然那之中并无精深绝学,但百家之法融汇一处,日积月累,自然也大有进境。几年下来,我渐渐能自己悟出许多功法招式,师傅们很快都不是我的对手。
    我本就不喜朝堂中的波诡云谲,自以为武艺有成,便挑了个父亲不在的日子留书出走,踏入了向往已久的江湖。
    那一年,我刚刚十四岁。”
    他语调平稳,没有任何矫饰,可那份青涩年少的叛逆与理想,却在字里行间清晰流露。
    林安听得怅然。她怎么也没想到,当年玉虎镖局那桩旧事,竟还会与陌以新有这样的渊源。
    “进入江湖之后,我认识的第一个人,是沈玉天。”
    “什么?”林安猛地抬头,“你认识沈玉天?”
    陌以新取出袖箭,垂眸笑道:“这个,便是他给我的。”
    林安诧异极了,连忙追问:“你们很熟吗?”
    “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。那时,他已是江湖中声名在外的少年高手,可我招式多变,打法奇杂,是他从未见过的路数,最终竟以快胜强,赢了他一招。”
    陌以新眉宇间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,摇了摇头,“沈玉天此人最不服输,加之我年轻气盛,言语相激。他竟一言不发地跟上了我,每日找我打架。我们你来我往,互有胜负。
    打得多了,我也发现自己通博有余而精深不足,于是重新钻研,反倒从他身上学到了更多。这一来二去便是两年,我们也成了好友。
    在这期间,我们又认识了花世。”
    陌以新唇角微扬,那笑意虽淡,却带着一种未被时光磨灭的意兴。
    “那一日,我们三人在江上泛舟而行,酩酊大醉。花世问我叫什么名字,我临场胡诌,正巧记起一句——‘相与枕藉乎舟中,不知东方之既白。’
    只觉与当下极为应景,便道,‘我叫东方既。’
    于是,江湖中便有了东方既这个名字。”
    他声音低缓,仿佛那一日的江风、酒香与笑语,都从旧梦中悄然苏醒。
    林安脑中浮现出少年游侠醉饮游江的画面,却仍疑惑道:“你和沈玉天打了两年,他都没问过你的名字?”
    陌以新轻笑一声:“他就是这样一个奇人,不喜欢说话,更不喜欢问问题,能用‘你’这个称呼,就不会想到问名字。”
    林安一时无语,又问:“后来呢?”
    “后来,我们与花世混迹一段时日……”陌以新垂下目光,神情渐渐收敛,“再后来,三人各自闯荡,我又意外结识了廖乘空,一时相见恨晚。
    某次机缘巧合之下,我救了廖乘空一命,而后受他相邀,正式加入归去堂。我与他结为八拜之交,认他为义兄,誓约‘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’。”
    分明是谈及驰骋江湖的英雄意气,陌以新的语调却渐渐低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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