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玉录 - 025砺锋堂外寒暮深??隔门惊闻断肠人
昆明湖的碧波在刺目的夕阳下碎成万点金鳞,万寿山的青翠倒影在晃动的水光中扭曲变形,如同此刻车内凝固的空气。吴灼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黑色轿车的后座,缩在角落最深处。车门“砰”地关上,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刺目的光线,车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昏暗。
吴道时随后坐进她身侧的位置。他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,只是沉默地靠向椅背,军装笔挺,一丝不苟。车内弥漫着皮革、机油和他身上固有的、冷冽的硝烟的气息,沉甸甸地压在吴灼胸口,让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,生怕打破这死寂。
引擎低吼,轿车平稳地驶离颐和园。车窗外,湖光山色飞速倒退,如同褪色的画卷,车内却是一片凝固的死海。吴灼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以及身旁那人压抑到极致的、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。
她不敢转头,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紧握的双手。砺锋堂里吴道时那瞬间僵硬的背影,此刻如同慢镜头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。她知道自己那句话有多狠、多毒,她想开口,想道歉,想解释自己并非有意揭他伤疤,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吴道时侧脸对着车窗,下颌线紧绷如刀锋,目光深不见底,如同冻结的寒潭,倒映着窗外飞速流逝的、模糊的光影。
轿车驶入什锦花园十一号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,暮色已四合。
吴道时率先推开车门,他径直穿过庭院,走向砺锋堂的方向,那挺直如刀锋的背影,在暮色中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。
吴灼慌忙推开车门,脚下一个踉跄,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而慌乱,如同她此刻失控的心跳。她小跑着跟上,却始终与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,不敢靠近,也不敢落下。
就在吴灼低着头,心乱如麻地跟着,几乎要撞上吴道时后背时,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!
她下意识地刹住脚步,身体因惯性微微前倾,又慌忙稳住。她猛地抬起头,琥珀色的眸子瞬间亮起一丝微弱得希冀:是不是那冰冷的沉默要被打破了?哪怕是一句斥责,也好过这令人窒息的死寂!
她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,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旗袍的开衩边缘,等待着那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,等待着那或许带着怒意、却至少证明他还“看得到”她的声音。
然而,吴道时根本没有回头,他甚至没有侧过一丝角度。他停在那里,背对着她,如同矗立在暮色中的一尊冰冷的石像。
“把下午的密电和华北布防图,一起送到书房。”
“是!处长!”宋旻立刻立正,声音洪亮干脆。他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僵立在吴道时身后脸色瞬间煞白的吴灼,随即迅速低下头,抱着文件袋快步走向砺锋堂。
命令下达完毕,吴道时没有丝毫停顿,仿佛刚才的驻足只是为了处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他再次迈开步子,军靴踏在青石板上,发出那沉闷而规律的声响,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向砺锋堂敞开的门,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内的黑暗中。
吴灼僵在原地,方才那一瞬间因他停下而涌起的、卑微的希冀,此刻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碾碎!原来他不是为她停下。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她一丝一毫。
她孤零零地站在砺锋堂外冰冷的廊下,檐下的菖蒲艾草在风中簌簌作响,如同无数细碎的嘲笑,嘲弄着她的卑微与狼狈。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,眼眶瞬间发热。她死死咬住下唇,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汹涌而上的泪意逼了回去。
砺锋堂的门依旧虚掩着,陈旧纸张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逸出。她深吸了一口气,她必须进去,她必须道歉,她不能任由冷漠和无视横亘在他们之间,不能任由他们兄妹之间渐行渐远、终成陌路。哪怕他会用最冷酷的言语刺伤她,她也必须尝试去弥补那道由她亲手撕开的裂痕。
她鼓足全身的勇气,一步一步挪到砺锋堂的门前。她抬起手,指尖冰凉,微微颤抖着,正要叩响那扇沉重的门板,就在这时,门内清晰地传来了对话声。
“……处长,那批从张家口运来的军火,已经按您的吩咐,秘密转移到西山仓库了。”宋旻的声音恭敬而平稳。
“嗯。”吴道时的回应低沉而短促。
短暂的沉默。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。
吴灼的手悬在半空,心跳过速。她不该偷听,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,动弹不得。
宋旻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处长,还有一事。宋家那边刚才派人递了话过来。宋元哲将军和夫人对大小姐十分满意,特意请了白云观的道长合了八字,推算今年年底有几个上上大吉之日,尤其腊月里的几个日子最是适宜订婚。宋家的意思是,既然两家都无异议,不如尽早将订婚的日期定下来,也好让各方安心,从容筹备。具体日期,想请您和老爷示下,看定在哪一日行纳采之礼最为妥当。”
吴灼的心猛地一沉!他们竟然已经在迫不及待地挑选订婚的日子了!那所谓的“满意”,不过是看中了她吴家大小姐的身份,看中了这场联姻带来的利益!而她,就像一件被估价完毕、等待交割的货物,连日期都要被如此高效地安排!
她屏住呼吸,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耳朵,紧张地等待着那个答案。她甚至在心里卑微地祈求着,祈求他能说一句“此事容后再议”,哪怕只是拖延片刻,哪怕只是流露出一丝对她的终身大事应有的关切。
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、带着无尽嘲讽和冰冷的嗤笑。
随即,吴道时那毫无温度的声音清晰地响起,“她马上就是宋家的人了。”
吴灼的身体猛地一颤!
“是福是祸,是好是歹,自有宋家担待。”他顿了顿,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、微不足道的小事:“订婚吉日?让他们自己定吧。哪里轮得到我这个‘外人’置喙?”
他说……他是“外人”!
这两个字,如同两道惊雷,在吴灼耳边轰然炸响!
吴灼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!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!她眼前发黑,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,几乎站立不稳!她死死地捂住嘴,才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、撕心裂肺的呜咽死死堵在喉咙深处!
他竟然如此彻底地、决绝地划清了界限!他冷漠地将她推给宋家,连一丝一毫的过问都不愿!连一句象征性的意见都吝于给予!
原来,那次微不足道的争吵就可以斩断他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情义!她所有的勇气、所有的歉意、所有试图挽回的卑微念头,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齑粉!
门内,宋旻似乎还想说什么:“可是处长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!”吴道时斩钉截铁地打断他,“告诉宋家,吴家没有异议。日子他们定,定了通知一声便是。你只管去办!”
“是!”
她僵立在原地,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木偶。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而出。她甚至忘记了要逃离,忘记了要躲避,只是那么僵硬地、绝望地站在那里,任由那冰冷的绝望将她吞噬。
砺锋堂的门被从里面拉开。
宋旻抱着文件袋,他显然没料到吴灼在门外!他下意识地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,逃也似的快步离开。
坐在书案后的吴道时,目光直直地撞上了门外廊下那个僵立的身影!
他的瞳孔骤然收缩!
书案上那盏台灯昏黄的光晕,清晰地映照出吴灼此刻的模样:脸色惨白如纸,汹涌的泪水,如同断了线的珠子,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绝望的光。
心脏剧烈的抽痛感瞬间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!他放在书案上的手猛地收紧!
门外,吴灼清晰地看到了吴道时那张冷静的脸,那眼神中的漠然,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!
她缓缓地转过身,动作僵硬而迟缓,低着头,一步一步,朝着疏影轩的方向走去。
砺锋堂内,吴道时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,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庭院深处。他才僵硬地抬起眼,放在书案上的手缓缓松开,手掌心里那个金色的怀表像是嘲讽他的小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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